曾佩在36岁的年纪谈及有关“身后事”的一切,青铜装饰锤似乎跟描述天气路况一般稀疏平常。墓地去年就选好了,红色寿衣搁在病房一角的柜子上,和她朝夕相处已有半年。癌细胞隐藏在墨黑色X光片的阴影处,也潜伏在她的大脑、肝、肺等8处器官,随时可能吞噬这条生命。
在济宁市肿瘤医院的一排平房里,她曾是最特别的病人,无人陪伴、难见眼泪,一个人化疗放疗,独自生活,或者说,等待生命的结束。
这个山东女人在26岁时因乳腺癌失去了半边的乳房,接着失去了奶奶与患癌去世的父亲,后来她遭遇家暴,失去了婚姻和未出世的孩子,再后来癌细胞转移,她失去了工作、爱情以及健康。
她什么也没了,除了孤独。掌控生活的圆规被命运的大手牢牢握住,癌细胞攻占的器官越来越多,圆规画出的圆也越来越小,希望随着她的体重一点点流逝了。瘦成“皮包骨头”的她接受了一切,决定“静静离开”。
曾佩这些年
只是,命运最后手抖了一下。
原本为了打发时间开的短视频账号,意外连接了圆外的世界。她在短视频里认识了同病相怜的病友,他们在一起舔舐伤口;她得到了数以万计的关注和同情,鼓励的话淹没了她的私信、评论,病房也因好心人的到来变得热闹;她甚至因此和男友高阳相识、相知和相爱。跨越上千公里,高阳从哈尔滨赶到济宁,陪伴曾佩。
她生命最后的日子,也是绝望和希望共存的时光。外界透来的阳光固执地想与阴影笼罩的生活抢夺地盘,病痛、世态炎凉和人情暖意交织在一起。
故事的结局是,希望也许没有赢,曾佩康复痊愈的可能近乎为零。但高阳很肯定,那些最后赶到的人情与善意,依旧掩映在曾佩悲苦的一生里,并未褪去。
希望也没有输。
没有尽头的马拉松
很少有人见过曾佩的眼泪。无论是看到阴影盘踞的CT片子抑或好心人前来探望,她的表情都淡淡的。胸膜、胸骨、甲状腺、淋巴结、肝、肺、大脑……她把癌细胞转移的器官记得清清楚楚,平静地跟人形容,接受放疗后的头就像“不断充水的球,随时会炸开”;癌细胞压迫到了眼部神经,人就像“过了电的小动物,抽搐、呕吐、昏迷。最后醒来,瞎了”。聊到最后,都变成了她去安慰哭得稀里哗啦的亲友。
事实上,只有呼吸不上来氧气整夜无眠时、一个人抱着氧气袋从放疗科挪回病房时,她才会发出低声的啜泣声。眼泪,只是这个患癌女人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待的日子再久些,就能发现曾佩不喜欢病号服,她的“战袍”是一件粉色的卡通睡衣。她穿着这件衣服一个人去放疗化疗,去更换直达心脏附近大静脉的PICC管,去食堂吃饭,最后换下洗净。她走完了25次放疗和4次化疗,从去年酷暑熬到了来年开春。
曾佩和她为自己准备好的寿衣
四季更迭,病房外的白玉兰开了又谢,癌细胞也在她身体里生生死死、卷土重来。医院食堂可以选择充卡刷卡或微信支付,她从来只选第二种,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
诈骗电话也被这个女人存进了通讯录。对方给她推荐各种新奇的治疗方法,邀她去长沙和云南,还加了她的微信,隔三差五推荐药品。病友问她为啥不删掉联系方式,曾佩答:“这个大姐也挺关心我的,还给我发健康保健常识。”
曾佩不愿意用“坚强”“可怜”来形容自己,她觉得,自己不过是早已习惯和绝望相伴。
绝望是10年前第一次找上她的。26岁的曾佩被诊断出罹患乳腺癌,接受了左乳切除手术。那时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从临沂师范学院毕业后,喜欢小孩的曾佩去幼儿园做了幼师,1米67高、身材苗条、大眼睛双眼皮的她是朋友眼中不折不扣的“大美女”。术后,看着空荡荡的左胸,曾佩想到了拔管。
“塞个馒头别人也看不出来。”朋友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曾佩笑了。
她买了义乳,网购了一大堆衣服,预备着大步迈向新生活,远远地甩开绝望。她有很多盘算,比如要陪幼儿园那些可爱的孩子长大,要多挣点钱孝敬奶奶和父母,还要找一个不嫌弃自己的男朋友。
绝望比期待的新生活早一步追上了她,顺道碾碎了这个年轻人的梦想。带她长大的奶奶得了重病,因为不愿做子女的负累在农村老家自尽。“哭干了眼泪”的曾佩还没缓过来,父亲又被诊断出得了肺癌。
年少时宽厚高大的父亲被病症轻而易举地捕获,生气迅速抽干榨净,只能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瞅曾佩。她知道父亲的心思,弟弟妹妹都有了归宿,身为长女的她却还未成家,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她选择闪婚。对方离异,带着一个女儿,但听说人品不错。
父亲没多少时间了,一切都要快。
可她还是没有快过绝望。婚后,曾佩遭遇了家暴。她谁也没说,装得像没事人一般,陪着父亲求医问诊。父女俩去上海复查,结果不容乐观,癌细胞已经转移到父亲的脑部,病情告急,可全家的积蓄基本被掏空了。
这个新婚的女人没办法,她求丈夫,“借我点钱吧,一万块也行啊。”
“哪儿凉快去哪儿。”对方的眼神是嫌弃的,话到最后,还不忘嘱咐曾佩,尽快去打掉腹中的孩子。曾佩那时已经怀孕了,但丈夫一家想办法鉴定出了孩子的性别。是个女孩。
曾佩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和丈夫去民政局离了婚,净身出户,又去了幼儿园办理离职手续,最后,一个人去了医院,送走了那个她生命里唯一的孩子。
那些事情已经距离她那么遥远了,她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她贩袜子、卖保健品,起早贪黑,什么挣钱干什么。收入水一般地流进了医院和病床。她时常头晕头痛,但没时间检查,也不敢停下。
父亲还是走了。她的身体也终于不堪重负,后来,因头晕昏倒住进医院的曾佩,被确认癌症复发,她的器官排着队被癌细胞追上、侵蚀。
这一次,曾佩没有眼泪了。她感觉,绝望于自己就像一场永远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去年做完一次头部放疗后,她昏迷了整整两天,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所有的亲人都来了,他们为曾佩选好墓地,买好寿衣,一位长辈甚至把火化车叫到了医院门口。
曾佩活下来了。亲友都在哭,她淡淡地说,“你们不该救我。”这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扯出一个笑容,“早晚都是个死,就让我死了多好,还没知觉没有痛苦。”
秘密花园
抢救后醒来不久就是曾佩35岁的生日。那是她迄今为止最盛大最热闹的一个生日,尽管地点是在病房。一圈儿亲友围着她唱生日歌,给她戴上纸做的寿星帽。曾佩愣愣的,又笑了,她自嘲道,“也许这是我的最后一个生日呢。”
一个朋友在忍不住哭了,她掏出手机拍下了生日场景,先是发到了朋友圈,很快被评论淹没。后来,她又把这段视频放到快手上,想着“能给曾佩多一些鼓励”。
谁也没想到,这段剪辑制作都显得粗糙的短视频,获得了68万的点击量,鼓励和关心病情的话像浪一样涌动在评论区。
那个快手账号(ID:Z15965891585)最后被交到了曾佩手上。一开始她小心翼翼的,也不知道发些什么,可刷着刷着,就有粉丝天天追着她聊天,让她拍“段子”、开直播。对方说,“我知道你难受。姑娘,别憋着,多跟人说说话。”这个粉丝叫谢玉翠,也是一名癌症患者。
有癌症病人跟曾佩说,自己太痛苦了,想放弃。对方说,生病的人才能互相理解,跟家人朋友说这些会被视作“不够坚强”。“家人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我说不出口。”
谢玉翠在曾佩面前哭过,因为她的孩子冲着姥姥说,“姥姥,你怎么生了这样的闺女,老得病。”这个中年女人不怕化疗放疗,却怕被孩子嫌弃,“这病不是一天两天,时间长了孩子爱人都讨厌你,烦你了。”
所以,一旦说起那些痛苦、那些反而加重的病情,无疑是亲手敲碎一个家庭的希望。他们不敢。
短视频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他们在“段子”和评论里聊起病情、掉眼泪、互相打气。曾佩在这里认识了一群卸下了“伪装”的癌症病人,听到了他们的苦痛与心声。他们在这里抱团取暖,也在这里舔舐伤口、彼此理解。
曾佩和网友聊着,难得的开心
疼痛与压抑已是曾佩活下去最大的负累。但如同她的粉丝,她不愿在亲友前袒露这些。后来,短视频刷着刷着,曾佩自己忍不住了也拍了一条。视频里她眼睛红了,“胸前的骨头疼起来,整宿整宿睡不着。”要去拍CT片,她抱着药又哭了,“闻到味道就想吐”。凌晨两三点她还在拍,“半夜了,头疼得睡不着觉。”她语气很轻,“我该怎么办?”
“眼睛很疼很疼,吃进去一片止疼片,光流眼泪,我也不敢睁开。”
“今天过年,刚睡醒就输上液了。”
评论的留言一直没有断过。有人离开,更多人涌进来。有人心疼,有人宽慰,有人想捐钱。眼泪流着流着,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想说的话也多了。“医生推荐的化疗药可不便宜,我要不要试试呢?”
“才发现,雾化罩和熊猫眼还挺配的。”
“天气不错,出来溜达溜达。”
“出来买饭,走不动路啦,我歇一会儿。”说完,还嘿嘿笑了几声。
她把快手当成了朋友圈,开心的不开心的,想到啥就发。有时候一天发几条,有时几天发一条。点开她快手主页上任意一条短视频,都能找到这样的留言:“你这几天怎么样了?”“好点了吗?”还有人催着她更新视频,要确认她过得好不好,“眼见为实”。
众多留言里,黑龙江小伙高阳是最执着的那一个。几乎每天,他都会趁下班和曾佩唠嗑,熟络后,两个人常微信视频。用曾佩的话说,两个人的聊天 “很没营养”,开场是问候对方忙不忙、吃了什么,听到对方没好好吃饭,两个人张口就是“你大爷的”,“像小学生吵架”。发现曾佩做完放疗身体难受,高阳就在视频那头故意作出夸张的表情逗她笑。高阳的手机经常说到没电,一次,他人还差点掉进下水道。
聊到最后,是高阳一遍遍的表白,“佩佩,你真的很漂亮,你很好,我喜欢你。”
高阳的母亲去年也因癌症去世。临走前,老人在医院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高阳常问病床上的妈妈睡得好么、难不难受。对方从来都说一切都好。直到后来,他为母亲收拾床铺,看到病床下落了一堆烟灰。
他终于明白,母亲其实是疼得睡不着,只能一宿一宿地抽烟。
曾佩的身影跟母亲一点点重合了,这是两个柔弱却坚强的女人,都让他心疼。他反复告诉曾佩,自己愿意去照顾她,想和她在一起。
但曾佩始终没有松口。高阳并不知道,其实曾佩在送走父亲后,曾下决心要好好生活。尽管那时,她已被诊断出癌细胞转移,也无法再生育孩子。她采用了最保守的中药疗法,装上义乳、戴上假发,在酒店前台上班,钱一点一点攒着,甚至凑够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她不想放弃,“多撑几年,临死前有个自己的窝”。
她还养了一只名叫豆豆的比熊犬。每天让豆豆睡在自己的胳肢窝,她吃几块钱的小吃,豆豆吃160元的狗粮。到了周末,就叫上有车的闺蜜载着豆豆去公园溜达。
她谈了恋爱。她向对方和盘托出自己的病情,那个男人向她承诺,会“一直爱她,保护她”。两个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后来,曾佩进了医院,房子卖了治病,豆豆被寄存在了宠物店。曾佩的亲人照看一段时间后不得已要离开,临走时,给曾佩的男朋友打电话,想把曾佩托付给对方一段时间。
第二天,男朋友的电话打不通了,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可能怕我拖累他吧。”曾佩说,自己没有试图找过对方,因为“没意思了”。
核桃也可以长出果肉,变成水蜜桃
送别亲人那一天,曾佩给高阳打去了视频电话,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向下掉,“阳阳,你还能来么?”
“你等着。三天内我肯定到。”高阳下意识地回了这么一句,“别哭,我肯定会来的。”
三天后的那个夜晚,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火车的高阳到了。准确一点来讲,他迟到了,当时已经是零点后了,护士扶着曾佩站在医院大门外。隔着远远地,曾佩就认出了高阳。高阳是退伍军人,灯光下,皮肤跟煤球一般黑。
两个人还没说上话,护士就冲着高阳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谁啊?大半夜的还让病人出来接你。”
看着高阳不好意思的神情,曾佩笑了。
高阳承包了所有的活儿。每天买饭、为曾佩洗脚和洗衣服,晚上睡走廊的椅子或病房里的折叠椅。曾佩不舒服的时候,高阳就一把抱住,一遍遍摸她的头,“媳妇”、“宝贝儿”挂在嘴边轻轻地喊。看着曾佩气色好一点了,他就扶着曾佩去走廊“小跑”,去小花园晒太阳。
更多的时候,他会把脸伸过去,用手指戳一戳,示意曾佩亲上来。害羞的曾佩笑了,再缩了缩头,还是乖乖亲了上去。
“美得你,没病才落不着你呢。”一旁的谢玉翠也笑了。
今年,谢玉翠从邻市赶来,做了曾佩同院的病友。两人从线上走到了线下,住在一个病房,分享食物、聊天打趣儿,也互拍短视频。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避了病情,谢玉翠说,她想和曾佩结伴治疗,尽管,她们要面对的结局,残忍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美好。
每天见到曾佩和高阳互挠对方、又抱又亲,她为曾佩感到高兴,“笑容多了不少”。
其实,年初高阳曾回家了一趟,第一次来得匆忙,回去是为了把工作和家庭安排好。只是,曾佩心里没底, 高阳走后,她几乎每天都问对方“还会不会来”。问到后来,一直问不出确切的时间。
曾佩的心又冷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变脆弱了,变娇气了,吃不下饭胃口也变差了,洗衣服洗着洗着就没劲儿了,怎么洗都洗不净。
3月的一个晚上,病房突然来了人。曾佩抬头一看,是高阳。她的眼泪又冒出来了,高阳也哭了,他抱着曾佩,捏自己爱人的脸,“你怎么瘦这么狠?”
曾佩以为高阳会道歉会解释,但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会说这个。那一刻,她“认定了这个男人”。曾经萎缩成一块核桃的心又慢慢长出了果肉,变成了水蜜桃。
做完化疗的曾佩不时呕吐,高阳正在照顾
和所有平凡的情侣一样,两个人也有分歧。曾佩爱听佛曲,高阳喜欢听闹腾的音乐;曾佩不爱说话,高阳却是个话痨;高阳吐槽,曾佩爱美的程度99分,柜子里除了抗癌药就是镜子,曾佩没事就照镜子,不过“颜值100分,一笑起来,眼睛可美了”。
抽屉里还被塞了几副扑克牌,没事儿他就拉着曾佩和谢玉翠打牌。他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时,这个东北小伙出去抽根烟,再隔着窗帘看看曾佩,做个鬼脸,曾佩笑起来,他的心情也恢复了。
肉眼可见的是,曾佩长胖了。医院打扫卫生的阿姨碰见她,捏她的腿和胳膊,惊喜地说,“长肉了,最近好多了。”曾佩不好意思地说,原先她没啥胃口,去食堂就吃小米粥和青菜。后来高阳来了,曾佩每天点的外卖都有肉,“想让阳阳吃好点”,看高阳吃得香,她也馋了,“偷吃了好多肉”。
她的短视频内容也变了。她拍自己敷眼膜,调侃自己在“淡化熊猫眼”;直播时拨弄自己只有三四厘米的短发,自嘲“像老爷们一样”。评论区跟着热闹,有老铁欣喜,“佩佩胖了,说话都有劲儿了”。有人鼓励,“你光头也好看,比长头发还好看”。还有人点名想被秀恩爱,追着问“阳阳去哪儿了?”
善款源源不断地通过水滴筹等方式汇聚而来,高阳很开心,“终于能用副作用小点儿的药了”,曾佩还在试图利用自己的关注度,帮助更多病友募捐。她为4个农村病友开通了水滴筹账号,“一天N条朋友圈宣传”,病友的肝转移了癌细胞,撑不下去想放弃,她在直播里一字一句地说,“没事,我肝上也有”。
那些希望,好像也穿透了被阴影笼罩的生活。曾佩买了几十套民国服装,浅蓝、浅绿、白色、黑色,应有尽有,她喜欢民国制式的长裙,“老来俏”;她托家人把家里的冰箱、电视等等家具都运回了农村老家,等出院了,再把家具搬出来,“还是一个家”。
她说,自己要撑到夏天出院,到时候要买齐腰的假发,再穿上民国风长裙,和高阳去上海。亲人都在上海,她想自己做点手工活,比如安装玩具。
“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她说。
只是,她不确定那一天还会不会到来。最近,她喝进去的中药1分钟就全吐了出来。她打趣说,自己的身体除了癌细胞,连喝中药也有了耐药性。
她一直在玩一款搭建公园的手机游戏,每闯过一关就能得到清洁工、凳子、花朵或是路灯,一开始她已经玩到了1000多关,可手机中途坏了,资料全丢了,她一度“气到不想再碰手机”。
后来,高阳和谢玉翠来了,快手上相识的朋友也陆续来看她,她又偷偷地玩了起来,不知疲倦,就这样一关一关地闯,新的公园变得有了“五颜六色”,和她梦想中的花园越来越像。冬天的雪花,春天的嫩芽,夏天的蝉鸣,秋日的落叶,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她一点点闯,不知不觉又走过了几百个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