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媒书荐 | 专访电影小说奖得主郭爽: 用童话叛逆理性驴子跨栏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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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1-26 18:43

当这个故事写完之后,驴子跨栏赛跑之前的写作标准变得可疑。我察觉到,自己忽略了身边真正重要的事。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怀有生命隐秘的欢乐和痛苦。

——《我愿意学习发抖·后记》

晚冬的北京,寒凉而干瘪,又薄又脆的阳光吃力地撑开下午两点半的城市图景。在这样一个让人很想噤声安眠的日子,笔者因赴了一场童话盛宴的邀约,撞进了一个写作者温柔的内心世界——专访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得主郭爽,从一个转型媒体人的视角,聊聊行业变迁的喜怒哀愁,探讨非虚构写作的辛酸和欢愉。外人眼中的华丽转身总是好看又热闹,只有转身者明白每一步背后的执拗和坚强。

作者郭爽近照

以格林童话为钥匙,踏上一段自我寻找之旅

腾讯全媒派:请问世界的版图这么大,您为什么选择德国作为您的目的地?

郭爽:应该从我的职业生涯讲起。

2013年,我还在传统纸媒工作,当时正赶上一个行业断崖,很多人开始转型或者为自己谋出路,多数人的想法是换工作或者换行业。我当时也有一个去香港非盈利组织担任中层的工作机会。因为我一直在广州,所以去香港也算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拿了总监的口头offer之后,我到家就后悔了,因为她让我考虑清楚,自己最想做什么,一旦转型,我可能需要花上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去适应一种新的职业和生活。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最想做的还是写作,因此就拒绝了这个工作机会。 然后我选择了gap一年,当时有两个申请的选项,一是英国志奋领奖学金,可以获得在英国高校免费修读一年硕士项目的机会;还有一个德国博世基金会的项目叫做“无界行者”,鼓励德国的年轻人去中国调查写作,同样中国的年轻人也去德国写一些关于德国的东西。我觉得这个项目更适合自己。

我是1984年出生的,童年时代动漫还不流行,童话在我儿时的生活中非常重要。小时候读过的格林童话,可能是德国文化中对我影响非常大的部分。所以当时我提交的项目名称是《解锁格林童话——一个中国80后的寻找》

腾讯全媒派:请问从《格林童话》的角度切入是项目对申请者的统一规定,还是您出于个人兴趣想要从这个角度去写作呢?

郭爽:是我自己提的,因为项目要求申请者提交任何一个与德国有关的切入点,再结合候选人的职业背景,如果评委会觉得你的能力足够,那就可以通过。因为一直以来,我的工作都是和文字打交道,所以综合各方面,提出了这个申请。我记得那年一共有五个中国人拿到了这个奖学金。

和英国的志奋领奖学金相比,德国的项目更适合我当时的情况。因为英国那个要去一年,当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辞职,就放弃了。

《我愿意学习发抖》书影

腾讯全媒派:社会各阶层的人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聚焦在小人物身上,在您眼中他们的重要性或者魅力体现在什么方面?

郭爽:我对小人物的关注似乎是一以贯之的。其实除了这本书以外,我还有一本小说集《正午踏进光焰》,也是写小人物的故事。我想这有可能跟我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长大有关吧。我的父母来自北方,但我出生在贵州,也在那里长大,我家在当地没有亲戚,生活环境就是一个小小的家属院,身边的小伙伴都是父母同事的孩子

所以我的生活一直是真空的,这一点直到我大学毕业,进入传媒领域,在广州定居才被打破。我觉得也跟我当记者的职业经历有关吧。2005年进入报社,当时纸媒还在巅峰期,对记者要求还很严格。见习期间,我同时在两个部门实习,可能今天你还在报道城中村自杀事件、环卫工人被砍伤事件,第二天就去二沙岛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参加电影发布会。我之前空白的人生阅历、真空的生活环境一下子就被这样复杂的世界填满、颠覆了。我是从那时才对这个世界有了意识。也对中国的现实有了一些认知和了解。

再后来我开了专栏,写那些我在工作中遇到的小人物。他们是我之前没有接触过,但又特别愿意去了解和知道的人群。他们都很普通,但他们每天都在维持着生活、尊严和爱,这些都是让我动容的事物。

还有就是,我们这一代是很典型的独生子女的一代,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我曾经也是比较个人主义的,直到进入新闻业。因为新闻是最不讲个人主义的,你要去讲别人的故事,要去理解不一样的人。第一点就是要忘掉自己是谁,这样才能跟一个卖菜阿姨去交谈,只因为她是凶案现场的目击证人。象牙塔里的人是不能做这样的工作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份工作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切入世界的角度。

腾讯全媒派:在德国田野调查的日子里,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您为什么在后记中写这“是一段注定失败的旅程,一记当头棒喝”,请问您主要指的是什么呢?

郭爽:先说为什么失败吧。如果我们是同事,你突然听说身边这个人要去德国参加一个项目,写一本关于她童年幻想的书,这是很异想天开的一件事。我们都知道现实生活中没有童话,童话往往以传说或想象的形式在人身上保存着,所以它的本质是抽象的。糖果屋或者莴苣公主的城堡并不真实存在。当一个人去寻找一件并不存在的事物,她其实是在寻找内部的记忆,以及自己所认可的价值。

从理性的角度看,这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2015年的时候,我最开始的想法更偏向社科一些,去调查童话的流变。但实操之后发现这东西很干瘪,不能打动自己,所以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就改了方向。

到这本书今年出版,前后总共有花了四年的时间去完成这个项目,这也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记得卡波特说过,他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作《冷血》,三年的时间自我修复,这很震撼。但没有办法,因为在非虚构写作或者调查写作的时候,你没法虚构时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怎么安放自己的位置,整理自己的记忆,把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表达出来。所以你会看到,这本书里的有些故事,我是在场的,我不回避它,这对我写小说有很大的帮助。因为写小说需要你自己去建构一个世界,我现在觉得我在这方面更自由了。

作者郭爽近照

停止模仿主流,才能不委屈自己的本心

腾讯全媒派:作为一个曾经在传媒业工作了十年的老前辈,您如何看待当下传媒业的发展,对于即将进入这个行业的传媒学子,您有什么建议?

郭爽:现在的纸媒平台上已经没有了传统意义上那些具有新闻责任感或是使命理念的东西,可能在自媒体上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些。2005年进报纸的时候,我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就是想写作。那时候有个小段子,想写文章的年轻人都要去广州。现在我会比较悲观,年轻人如果是想通过扎实的报道来完成一篇新闻作品,其实空间非常少。

现在产出这样内容的平台可能全中国不到5个,因为它需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采编团队,以及背后支撑整个团队运作的商业法则,而不仅仅是好作者。有些媒体在延续以前做新闻的方法,比如冰点周刊、中国新闻周刊以及人物,他们就依然坚持了传统的新闻写作原则。还有很多新东西出现了,他们有了新的手法和面向,我觉得这个更重要。比如谷雨计划,还有网易人间和GQ报道,不过形式多是素人写作、平台整合,这跟以往以新闻记者作为专业输出口径是不同的。

腾讯全媒派:请问您在考虑转型的时候,有尝试过自媒体创业吗?

郭爽:当时转型去做公关或者创业是最主流的。十个有九个跳槽去这两个领域,其实我也尝试过做公众号,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那个热情。在《南方都市报》的最后两年,纸媒的内部链条已经断裂了,我个人对这种生产方式也感到疲惫。我觉得自媒体的个人号,需要能够强势输出个人色彩,要有人设;其次对于各种事件,要有鲜明的价值观或态度。这对我来说很难。我不太有强烈的评论欲,我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去表达对世界的看法,所以就放弃了那条大路,慢慢走上了文学这条窄路。

腾讯全媒派:请问这本书的书名为何叫做《我愿意学习发抖》?您是如何从众多童话中选择了这一个?跟您在书中提到的个人经历有关吗?

郭爽:这童话很有力量,这个年轻人要做一件在世俗眼中没有价值的事,我觉得挺好,就定了它。

这跟我的个人经历也有一些关系。我们这代人,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要怎样才能过一种体面的生活。大家都想考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再有一段美满的婚姻。不这样去做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得到这些东西让你很安全,起码你在社会上是有保障的。但有一天人心可能会被不同的东西激发,会发现这些看似给你安全感的东西其实并不能让你得到真正的满足,或者说人们发现自己一直在背离本心。

某种意义上,我也不想再继续模仿主流的那一套了。有什么意义呢?我要辞职的时候,我父亲的反应挺有意思的,他问我,你辞职以后干什么呢?我那时候工作十年了,一直都是很模范的孩子。我说我想写作。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他说其实活着很简单,吃个馒头就能活。我那时才觉得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

腾讯全媒派:当时您的父亲他说那句话其实是支持你的决定的对吧?

郭爽:他很支持,他已经六十岁了,回顾一生可能会觉得很多事情是不重要的。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又去做的话,会带来最大的幸福感。

作者郭爽近照

华丽转身也背负着自我证明的压力

腾讯全媒派:您这种靠近纯文学的写作方式,和读者的沟通不像通俗小说那么容易,没法按住别人的多巴胺按钮。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郭爽:我没想要靠写作得到什么。对我来说最迫切的是我想做什么。有没有一件事是让我能一直保持好奇,不断去投入精力的?我当时就只想了这一个问题。要是我闪个神去考虑你说的这些,我应该马上跳槽去BAT,或者去创业。

因为媒介的变化,纯文学的写作确实是一个比较寂寞的状态,但我当时只想着,鼓起勇气给自己几年时间去尝试,会发生什么?当时也有朋友担心我的生活,我就说,积蓄花光了再说。也许没有一股劲,就下不了那个决心。

腾讯全媒派:但这个书名可能会给读者造成困扰,他们没办法马上了解你想表达的东西,您觉得这会是一种沟通障碍吗?

郭爽:是不是每一本书都要叫《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读者才会更喜欢呢?我觉得不一定。现在的整个内容产业已经变得极度谄媚。创作者需要把姿态或阅读门槛不断拉低,让所有人无障碍地进入。但我觉得如果要坚持一些东西,你应该对自己的东西有自信。也许一时半会这些东西不会被别人注意到,也不会被很多人喜欢。但是读到它的人,会发现它的价值。

腾讯全媒派:您如何定义自己的写作风格或者流派?

郭爽:这个问题我目前也没法回答,我只希望它是一本有个性的书。很多人都说我这本书怪怪的,没法分类。

之前我去发表的时候,有些刊物把它归类为散文,有些则把它选入小说。后来我也不去解释了,因为这本书确实内容有点怪,整体形态也有点怪,你很难去定义它。所以出版的时候对于分类也有些争议,说是非虚构写作,但也没有反映一种很贴近地面的苦难或现实的东西;可它又是完全按照真实素材来写作的,又不能算作小说;再加上有童话这么一个跳脱出时空造出想象空间的元素,就变得更复杂。

腾讯全媒派:您认为作为记者的经历影响到您的写作方式和方法吗?有什么利弊呢?

郭爽:有利也有弊吧。一方面,因为记者被长期训练要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存在的位置上去讲述别人,因此对自己的内在并没有强大的倾诉欲,所以很难讲出自己的内部世界。我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也是从别人的故事写起。另一方面,记者也能让你真正地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跟你不同的人,以及想象他者的能力。

其实小说有个很明显的特征,尤其是年轻的小说家,都很聚焦自己的内心世界,写意识流,而我这样的写法,反而显得特殊。

腾讯全媒派:如果有书评人或出版社给您和您的作品贴上一些标签,您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郭爽:这是不可控的,而且根据我有限的接触,有些时候批评家并不根据作品本身去判断作品。另外人在做判断的时候是基于他自己已有的系统,把事物归为其中的一个部分,我对这个没什么期待值。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被人贴标签是一个女作家或者一个80后作家,不管是非虚构也好,还是小说也好,希望大家忘记我的性别和年龄。

作者郭爽近照

非虚构写作最重要的特质是耐心

腾讯全媒派:非虚构写作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克服主观偏见,同时又保证文学审美。您如何看待虚构与真实的边界?对于写作,您心目中的审美目标/原则是什么?

郭爽:我现在有一种看法,人类的历史也许就是一场终极虚构吧。在这本书里,我很明确自己努力的方向,就是非虚构小说。就这本书来说,有两个比较大的突破,第一是叙述者“我”入场,当你是故事的一部分,你如何讲述?

现在越来越多稿件之所以会出现一些争议,就是因为写作者无法实现完全的客观。之前中国三明治的创始人李梓新,他也是非虚构领域很资深的创作者,我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他观察到传统的零度写作的新闻准则正在遽变。我在这本书里就做了一个尝试,把自己放入故事当中会怎么样。

第二个就是借用了古老的叙事线索《格林童话》,使文本多了一个纵深的层次和想象的空间。这会调动很多你在现实层面没有触碰到的东西,包括人的情感。

至于写作的目标,我追求是在激进中把握一种自由。最好文本是激进的,不管是形式上的激进还是内容上的激进,但是作者在这里面要把握一种微妙的平衡,那个时候你就会很自由,你也会带领你的读者去碰触到这种自由。

腾讯全媒派:从记者到作家身份的转换,这个过程中,您认为最困难的是什么?给您在工作和生活上带来最大的变化或者冲击是什么?

郭爽:很多人以为,从记者到作家,都是文字工作,看起来似乎无缝衔接,但其实不是这样。尤其文学界对新闻界有不成文的偏见,觉得记者的文学性没有那么强。这个证明自己的过程是最难的,因为要抛弃以前所有的优势,还有旧的人脉圈子。再说我也不是大学毕业从头开始,而是30岁了再开始,还是需要勇气的。

说实话,文学领域每年都出现非常多的新作者,也有很多新书,要给人家留下印象甚至是被记住,其实是很困难的。

最大的变化是成为了自由职业者吧。现在大环境比较好,国内开始慢慢有支持年轻写作者的民间机构。2018年单向街的基金会做了一个水手计划,募集有能力去国外进行调查写作的写作者,给他们资金上的支持,我也申到了。明年我就会去日本做一个新的项目。这种空间,它会让你有一些除了宅在家里写作之外学习、受刺激的机会。我接触过一些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们那时候没有什么选择,只能进作协。我相对野生一点,比较讨厌太主流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慢慢寻找自己在文学生态里面的生存方式。

腾讯全媒派:在不同的阶段,您的阅读习惯以及目标榜样发生了哪些变化呢?比如您喜欢哪些作家和作品呢?

郭爽:差异性挺大的。当记者时候是为了工作去读很多的东西,因为做一个选题就需要对这个领域的东西有一些面上的了解,是很有目的性的阅读。休闲阅读的时候,看纯文学也少,一年不超过五本,反而是读侦探小说比较多。现在成了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包括文学批评,历史,也会读很多的文学作品。我以前不怎么读诗歌,后来发现写作之后开始读诗歌,甚至能够有自己的一些判断了。当你不断在一个小地方深挖,感知和认识能力就会更深入。

虽然都是以文字为工具和媒介,但这两份工作的差异本身也很大。

记者的写作带有很强的功能性,这不是贬义。因为新闻首先是求索一个事实,其次是记录时代,最高是通过报道指出社会某个环节的问题,撬动社会的进步和变革。我觉得这是作为一个记者最高的荣耀,很有成就感。是参与这个社会进程的一种方式。

文学写作更寂寞,即使它能够达到一些启迪也是很迂回的,用很复杂的方式去揭示社会现象或预示未来;即便给人心灵上的安慰,它也是一种很深沉的方法。所以它不会像做一个记者那样,给你带来那么强的荣耀感。作家是在做一个比较后置的事情,需要创造新东西,而不是反映我们已有的世界。

腾讯全媒派: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您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是观察力、情绪同理心、技巧、自律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郭爽:每一个写作者体质不同,每个人的排序应该也不同,我觉得这些都很重要,但对我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耐心。

非虚构必须要尊重时间,你没有办法跳过时间。另外,你花三个月去写一个稿子和你花三年去写一个稿子截然不同。那个事情已经翻天覆地了,你之前的焦灼不再存在,也许你会发现一个更复杂更阔大的世界,这些都需要耐心。

另外有一种误解,可能会觉得非虚构不像小说那样,需要作者去深入探索自我的内心,只需要记录就好,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一定要有作者自己的灵魂震动和他写的这个世界之间共鸣的存在。

在小说写作里有一种说法,作家自噬其身——自己咬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灵魂上的波动作为一种养料写出来——这应该也是写作非虚构的前提。写作的真正动力到底在哪里?要清楚知道你是为什么去写。不在于这个事件多么宏大,而是它到底哪里打动了你,让你可以投入几年时间去写作,一定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另外,怎么去面对现实?你的写作必须通过真实存在的受访者来呈现。当你感到他作为一个线索出现的时候,如何做到真正尊重这个人,而不是利用他?